我們都曾在音樂裡得救-《瓦力唱片行》

陳俊呈
5 min readApr 9,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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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原本不知道瓦力唱片行這間「唱片行」,一樣隨興逛書局時逛到的一本書,既然是個實體專輯的愛好者,兼實體書籍的愛好者,這本書沒有理由不買。

很喜歡在演出前表演者們對於作品背後故事的訴說,那都會讓我們底下的聽眾更能帶入音樂的故事之中(雖然我自己演出的幾次經驗都講得不怎麼滿意),忘了以前在哪個音樂祭還是音樂節,在聽徐小花時,她下首要演的是一起吃香菜,我記得她大概是這麼說的:她的某個朋友和男朋友吵架分手後,她把這些故事寫成一首歌,而她的朋友不喜歡吃香菜,也因此想挽回這逝去的情感,寧願一起再吃香菜也不願分開。

副歌詞是這樣的:

我寧願 一起吃香菜 我寧願 互相傷害

我寧願 看你憤怒和抱怨 也不想說再見

我寧願 一起吃香菜 我寧願 喝下牛奶

我寧願 說出一百次抱歉 也不想說再見

我覺得好可愛,聽完後就去現場攤位買了一張她的專輯,這些歌我都還留在我的手機中。

我們人類都喜歡聽故事的,在《人類大歷史 》(Sapiens: 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這本書裡,作者也說到「講八卦」正是我們智人能統御其他物種的重要關鍵能力之一,我們都是說故事的人。

坂本龍一在他的自傳書中提到:音樂不像語言一樣精準,必須把想表達的語言化為模糊的情感,但也因為如此,全世界的人也都能共同理解這套「語言」,音樂帶給每個人的故事與意義都不同。每項客觀的事實,都會因著每個主觀的客體而有了不同的意義,想分享一個在這本書裡可能是我最喜歡的一個故事,讓我覺得最感動、最有感覺的故事。

Ain’t No Cure For Love

萬物皆有裂縫,那是光進來的方式。

There is a crack in everything. That’s how the light gets in. -李奧納.柯恩(Leonard Cohen)

街上的自助洗衣店二十四小時營業。

天氣很冷,家裡的洗衣機壞了。堆了好幾天的衣服再也無法視而不見,心一橫,把衣服連著汙衣桶一起扛在身上。經過一樓,管理員見著了我,好意勸我等明天中午暖和了些,再去洗衣店也不遲。外面開始下起小雨,明天復明天,明天中午我在上班不在家阿。唉,現在是洗衣最冷的時刻,也是最好的時刻。

洗衣到烘衣完成,需要三個小時,常常我經過這家店,裡投只有汙衣在水裡轉的機器聲,沒有人在裡面等。有次我偶然瞥見,一個女孩在裡頭等待她的衣服烘好。女孩想必實戰經驗頗豐富,她就著那不太牢靠的白色桌子讀小說,桌上擺著一杯超商咖啡。她的樣子看起來沒有不愉悅,好像等待的三小時並不是一種刑罰,反而是藉以逃離什麼的安全地帶。咖啡在冷天裡越喝越冷,她的小說卻越讀越熱。

此刻的洗衣店沒有人,也沒有咖啡。我有點想念那女孩。

剛剛冒雨過來,衣服濕了,洗衣店沒有暖氣空調,我倏乎感到一種真實的寒意,而那幾乎就是寂寞。

我把洗衣店的窗戶關得緊緊,藉以隔絕外頭的冷風。已經太晚,我知道不會有人來了,拿出手機,把音樂開到最大聲。我想,有一點什麼聲音也是好的。這樣,好像就有人用電波在冷冷的空氣裡,陪伴著我。

李奧納.柯恩為我唱歌。

我實在是太累了,迷迷糊糊中,只覺得音樂很好聽,我開始作夢。

我夢見,小時候爸爸養海水魚。冷天裡他喜歡買色彩鮮艷的美人蝦,因為蝦子在水溫低時,特別能夠存活。蝦子被一袋一袋地灌滿空氣,回家後被爸爸放在魚缸上頭,隨水流漂浮著,並不急著打開。

我問爸爸,為什麼不趕快打開呢?我好害怕,袋裡空氣就快要耗盡,蝦子就快要死掉。快把蝦子放進缸子裡吧,我哀求著。

爸爸說,別急,我們要對溫。等到袋內的水溫和缸中的一致了,我們才會把蝦子放進水裡,這樣牠才不會突然休克,一進缸就變成其他魚類的晚餐。

我眼前的這個男人,心思非常細膩。

隔天一放學,焦急的我,趕快到魚缸去看昨天買的蝦子有沒有事。

蝦子只剩下一張殼。空盪盪地,甚麼都沒有了。

爸爸還沒有下班,爸爸還不知道。我一直哭,沒有人可以讓我停止哭泣。我感覺身體在發燒,但我的心卻不斷地在降溫。一隻活過對溫,卻還是死掉的蝦子使我悲傷。

爸爸回來了。他告訴我蝦子應該沒死,只是躲起來了。

「沒死?」

「這是蝦子的本能,一到新的環境,會馬上脫殼。脫殼為了馬上讓自己變得更強大,以應付不明的生存威脅。」

爸爸說我看到的應該是舊殼,不是死掉的美人蝦,但他也不能確定。

這是生存的弔詭,也是生命的兩難。爸爸說,為了活下去,蝦子必須脫殼。但一旦脫殼,等待新殼硬化,起碼要一天一夜的時間。這是最危險的時候,因為細薄的肉體沒有盔甲保護。然而,只要活過這段關鍵期,殼硬了,身體就會更大更強壯。

要是不脫殼呢?

剛入缸的蝦子,一周內只要不脫殼,就再也不會脫殼了。牠的身體會和剛入缸時的盔甲一樣大,也一樣小,慢慢凋零,慢慢死去。

如果不脫殼,就好像舊衣服永遠不會洗好。皮膚的細胞無法更新,我們就會困在這套舊皮囊裡,找不到裂縫,也找不到活下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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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走的那一天,身體和官器都是裂縫。我想他的靈魂從那些裂縫裡,一定找到了出口。像蝦子的殼一樣,他只是換個皮囊找到光,到另一個更強大的所在,以那樣我們肉眼看不見的方式,繼續存在。

缸內的美人蝦活了下來。幾天後,找到光,吃掉自己脫掉的殼做為鈣質補充。這是一種「現在」揮別「過去」的英勇姿態。也是過去成為現在(present)的珍貴禮物。

爸爸已經沒有現在了。他的過去,將無可違逆地,永遠成為我的現在。我的現在,依附在他的舊殼下,繼續脫皮,繼續流血,也繼續壯大。

洗衣機裡和污水一起轉的,有些是他留給我的衣服。穿著它們,像把爸爸好聞的味道穿在身上,洗衣機永遠沖刷不掉。

洗衣店二十四小時營業。柯恩的歌,整夜在唱。

他的愛也永不打烊。

-《瓦力唱片行》 寶瓶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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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俊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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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itten by 陳俊呈

讀心理,喜歡讀書,還有彈吉他,偶爾在這邊分享一些心得還有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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