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職也過了一段時間,想寫些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想記錄下自己人生第一份正職工作中遇到的、看到的、聽到的、學到的一切人事物。
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職稱叫做「就業服務員」,那麼就業服務,是要服務誰呢?是跟一般平常的就業服務站是一樣的嗎?一般人只要有求職的需求都可以來嗎?
其實並不是,就業服務的對象主要是以精神障礙患者為主,而隨著近年來政府政策的變化,也有越來越多智能障礙與肢體障礙者,有這方面的需求,而就業服務員的工作內容,主要就是在幫這些身心障礙者找工作,一般人可能會覺得有疑問:精神障礙的人也可以出來工作嗎?
一般人對精神障礙患者的刻板印象由於受到媒體的污名化和標籤化,容易給人一種有危險性、且不穩定的印象,也造成在精神障礙者在求職上處處碰壁,甚至需隱瞞身分去求職;但其實精神疾病患者只有極少數的案例,才會有可能有攻擊人的傾向,在控制良好,有按時服藥且回診的狀況下,其實大部分的患者都是非常穩定的,還記得剛去報到的前幾天,我在辦公室中非常疑惑,因為我分不清楚誰才是患者誰才是工作人員,這不是在開玩笑,是因為我真的無法從外觀,或是行為舉止來分辨,在這裡,聚集了在社會上飽受汙名與歧視和不公平對待的一群人,在這裡,你每天的日常,成了平常人的不正常。
在工作一剛開始,因為剛好要銷毀一些年代已久的個案資料,我經手了些舊檔案,而在銷毀的過程中,因為早期還都是用紙本的資料,有些資料必須依人工檢視的方式來登錄進電腦,有些資料全都是用手抄的,有些紙張已經泛黃,從那些資料之中,你能明顯感覺的到所謂歷史的痕跡,而在這些個案之中,看到了些讓我覺得印象比較深刻的資料,雖然是都已經過了10年可銷毀的檔案,但因為個資的關係,在這邊會以化名的方式來講述。
A個案,是某中字輩的光電所畢業,患有輕度慢性精神疾病(精神分裂),而當時的檔案中,寫著致殘原因是軍中不當管教,於82年服役時發病,有幻聽症狀,經醫師診斷為精神分裂,而他畢業後,也都能找到不錯的工作且領取不錯的薪水,但他的離職原因寫著:藥物使困倦、失眠無法勝任等。
一般人可能不知道藥物對於精神疾病患者有著怎麼樣的副作用,但是這些副作用常常可能包括頭暈、想吐、全身無力、肢體控制能力下降等,是會深刻影響到日常生活的功能的,甚至是工作上的表現,而很多個案也因藥物的副作用,在職場中表現不佳,而被雇主認為不適任解雇。
而當個案的能力因病情的關係而退化時,也常常因為已經不能再從事曾經能從事的工作了,只能從事相對簡單的工作,例如作業員、清潔、搬運等重複且無需太高技術含量的工作,這並不代表說他們不想做更好的工作,而是他們某些技能的能力,就只能讓他們從事非常簡單的工作。你不能要求他們去做他們能力之外的事情,就像你也不會叫一個沒學過醫學的人去當法醫。
B個案,台大商學系畢業後,先去當兵一年十個月,當完兵後因對新聞、文學方面有興趣,因此報考研究所,考上政大新聞所,並於後畢業。
案主約35歲發病,直到42歲時案主姐姐覺得案主精神狀況有異,因此送到市立療養院住院,之後狀況穩定,案主有輕度的精神分裂,症狀是幻聽。
而他曾經在聯合報、國策中心、社會大學文教基金會擔任編輯,更曾擔任過建設公司副理與某董事長特別助理,且薪資在20年前,甚至是今日來講,都是相對高的薪資。
看到這邊,我不禁懷疑,為何這麼厲害的人還會需要到我們這邊來尋求幫助?離職原因全寫著與主管不合,我只能猜想著,他也許也是因為因病情關係,能力退化,導致他無法再從事複雜度較高的工作。看到一些能力較好,或是學經歷較高的個案,都曾會有著:「他們來做這些簡單的工作好可惜啊!」的想法。但是其實到後來,工作人員、案主、案主家人們也都知道,從事這些簡單的工作也許對案主本身才是好的,因為他已經沒有能力也沒有心力再從事以往的工作了,現在的他因為退化,只需要有一份相對輕鬆,自己能做得來,就算薪水少一點也無所謂,因為重點是「他還能工作」。
C個案,叫做馬利亞,印尼當地大學化學系畢業,有輕度器質性精神疾患,有幻聽、幻覺症狀殘餘,但能夠分辨,對生活影響性不大。
器質性精神病簡單來講,就是指腦組織暫時性或永久性的功能障礙,所導致的心理與行為的異常。常見的症狀有定向感失調、記憶力障礙、智力減退、意識障礙、情緒變化等。
導致她障礙的原因是因為過去承受家暴,丈夫曾經強迫吸食安非他命,發病時會產生幻聽、幻覺、自言自語,因丈夫家暴分居,平時和兒子同住,丈夫目前服刑中,獨自扶養兒子,需負擔經濟,而經濟狀況仰賴的是丈夫所給的生活費,每個月約6000-9000元。
而這些個案,都只是有紀錄中的一小角而已,一般大眾對於精神疾病患者的第一反應也許是害怕,但是我看到的卻是悲傷,看到導致他們生病的背後原因,貧窮、不當管教、童年遭受創傷經驗等,我想,沒人會想要生病,精神疾病也許一部分是由基因遺傳影響,但更大的部分都是後天的教養環境所造成,如果疾病的風險是一個盒子,那麼後天的社會和家庭教養因素就是那把打開盒子的鑰匙。
就業服務員需要幫這些身心障礙者找工作,所以必須和這些個案晤談,了解他們的狀況,包括病況、家庭、工作經驗、服藥狀況等等,其實就像是一般人在面試官前面試一樣,只是我們必須更深入,因為我們必須了解他們適合從事什麼樣的工作、想做什麼樣的工作,再去幫他們媒合職缺。而媒合職缺這關又是一個很大的難關,其實就很像一般的業務陌生開發,因為你必須挨家挨戶地想,不論是親自拜訪,或是透過電話溝通,要把你手上的個案推銷出去給雇主,而通常有很大一部分的人事或主管,一聽到是有「精神疾病」的人,就會明示或暗示的表示不需要,如果打10通電話,有一兩通願意給予面試的機會,就算不錯了,而就算錄取後,上工後也才是挑戰的開始,就業服務員需要到現場去輔導個案工作,其實就是很像一般公司裡的人資,要成為勞方和資方之間溝通的橋樑,但是因為這些身心障礙者工作能力比一般人來的弱,例如可能因為智能障礙的關係,對於數字的概念無法掌握,或是學習速度很慢;又或是因為聽障,在工作中無法聽清楚指令,各式各樣的疑難雜症,你都必須想辦法克服,幫助他們在職場中穩定就業,還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個案在天母某知名餐廳擔任洗碗工,因為餐廳是上兩頭班(9:00-14:00&16:00-2200),而前期因為工作還不穩定還沒上手,所以你幾乎必須整天跟著她待在現場,而這一站就是一整天,回到家後都已經是晚上11點了,而隔天你還是必須一早起來繼續陪她去上班看她的狀況,就業服務員因為需要配合個案工作的時間和型態,工作的時間也相對不固定,也需要常常在外面跑來跑去,尤其如果是在夏天,真的是個滿累人的工作,但是當你看到個案順利在職場上穩定就業,或是她跟同事的相處順利,甚至只要是她的一聲謝謝,你都會覺得一切的辛苦和努力都值得了。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精神疾病患者都是適合工作的,這些患者,都是經過評估後,再派案到這些社區型的精神復健中心後,才有機會開始工作的,影響一個人的就業動機有很多,就跟平常人一樣,有些人是因為自己想賺錢,有能力分擔家中經濟,有些人是因為沒事做想出來工作,有些人則是順應父母的要求而來,而這些經過評估的患者,大部分都是屬於輕度的患者,偶爾有些中度或重度的,但是基本上如果是情況比較嚴重的,他的需求會是醫療方面的資源,而不是就業相關的服務,畢竟病情不穩定,在工作上也很容易馬上就又因為各種因素而離職。工作不代表著康復,但是工作卻是他們復健中很重要的一環,精神疾病要痊癒幾乎是不太可能,但是許多患者都已經學習如何與他們的疾病共處,他們的工作,有時往往對他們的生活有著非常重大的影響,不論是因為經濟上的,或是心靈上的,能工作對精神障礙者來說,是一份得來不易的機會。
在這份工作中,你會接觸到非常多不一樣的人,也是社會上相對少數和弱勢的人,但他們絕對不是向社會中所害怕的那種樣子,他們不是可怕,不是會傷人的,當然還是會有極少數的例子;我看到的更多是悲傷,是不幸,是對生命的努力和不放棄,很多時候,我們要的不多,就只是一個機會而已,一個願意給他努力的機會,在前幾年經歷過女兒被精神疾病患者傷害的王婉諭立法委員,在這個領域也是投注了相當多了關注和心力,在前陣子更因為火車殺警案激起了大眾對精神疾病的污名化認識,而王婉諭立委也在後續召開了一系列監護處分修法的公聽會與其他會議等,讓人不由衷佩服她的心理素質,在經歷過如此可怕的事件後,她反而願意投入更多關注在精神照護領域,去避免以後類似的憾事發生,而台灣對於精神疾病的認識和相關資源,仍相當缺乏與落後,精神疾病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一個人的身上,套句小丑(Joker)的話:〝All you need is a bad day〞。
因為個資的關係,這篇文章不會有任何當事人的照片,唯一的照片,大概只有當時的辦公室環境可以讓我回憶了吧。
就業服務員算是個有點辛苦的工作,但我認為在這份工作中,能接觸到的人,和工作的內容,都很特別,你接觸到的都是那相對少部分的族群,不同的個案,都能帶來不同的工作經驗和感受,在面對不同障礙的個案也都有著不同的挑戰,雖然在這個領域待的時間不久,但每一個個案的工作經驗都是有趣且難忘的經驗,雖然離台灣能有更好的精神照護體系應該還非常遙遠,但是知道有著這麼一些人在為他們付出努力,我想還是很值得欣慰的,謹以此記錄下人生的第一份正職工作
就業服務員。